精选章节

>七年前我全家被屠杀,只有我侥幸存活。

>如今我成了王国首席军医,战场上却见到被俘的敌国公主。

>那张脸竟和我死去的姐姐一模一样。

>公主始终沉默,直到我哼起儿时的摇篮曲。

>她突然抓住我:“知更鸟永远守护蓝铃花……”

>这是只有我们姐妹知道的暗号。

>当夜我放她逃走,追兵却一箭射穿她的心脏。

>弥留之际她塞给我半枚家族徽章:“凶手是情报总管克罗夫特……”

>停尸房里,我颤抖着检查她耳后——本该有胎记的位置一片光滑。

>敌国为公主举行隆重葬礼,水晶棺中的她脖颈后却有细微针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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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的血肉、粪便和绝望的气息在八月沉闷的空气中凝结,像一层浓稠、油腻的油膜,紧紧糊在野战医院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我——艾丽莎,王国的首席军医,对此早已麻木。手臂机械地挥舞着,锋利的柳叶刀划开被破甲锤砸得稀烂、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大腿肌肉,刀锋所过之处,暗红色的血和灰白色的组织液如同解冻的沼泽般涌出。伤员撕心裂肺的嚎叫戛然而止,只剩下喉咙深处拉风箱般嘶嘶的漏气声,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凝固的恐惧像冰面下的死鱼,直勾勾地穿透帐篷顶,望向某个虚无的、不再属于他的未来。我面无表情地剪断一根倔强地跳动着、暴露在外的青紫色血管,灼热的血点溅在蒙住口鼻的亚麻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下一个!”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在充斥着呻吟和呜咽的营帐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冷酷。

帐篷厚重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尘土和远方血腥的风粗暴地灌入,瞬间冲淡了帐篷内污浊的窒息感,却又带来了另一种沉重的压迫。营帐里所有的声音,伤员的呻吟、医助的忙碌、器械的碰撞,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喉咙,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惊惧的、茫然的、疲惫的,都聚焦在那个踏入的身影上——王国东线军团的铁腕统帅,德蒙特将军。他沉重的铁靴踏在泥泞混合着血污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仿佛踩在腐烂的内脏上。他那身锃亮的胸甲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肩甲上代表军衔的狰狞狼头浮雕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噬人,上面沾着几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血点,如同某种冷酷的勋章。

他的视线锐利如刀,精准地穿过横七竖八的担架、穿梭的医助和弥漫的死亡气息,牢牢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艾丽莎军医,”将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摩擦般的粗粝质感,清晰地盖过营帐里重新响起的微弱呻吟,“跟我来。殿下有令,需要你的眼睛去看一个战俘。一个……特殊的战俘。”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脊椎底部蜿蜒而上,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它几乎停止跳动。“殿下”?亲自下令?需要我的“眼睛”?这反常的命令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长久以来用忙碌和麻木构筑的防护。我沉默地放下手中沾满血污的刀具,用一块同样污秽的布随意擦了擦手,指甲缝里早已浸透无法洗刷的暗红。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微微颔首,跟在那沉重铁靴踏出的、令人窒息的节奏之后,走出了这座弥漫着绝望气息的营帐。

外面的空气并未带来丝毫清新。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沉沉地挂在天际,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令人心悸的暗红。风卷起干燥的尘土和焚烧尸体的焦糊味,直往人鼻腔里钻。临时搭建的囚营位于营地的边缘,戒备森严。德蒙特将军一路沉默,只在经过重重哨卡时,用眼神或一个微小的手势示意守卫放行。沉重的木栅栏门被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地狱的门户开启。

空气在这里变得更加浑浊,混合着汗臭、排泄物的恶臭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冰冷气息。将军在一座比其他囚笼更加坚固、守卫也格外森严的木制囚笼前停下脚步。两名手持长戟、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卫兵立刻挺直了身体。

“打开。”将军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沉重的铁锁链哗啦啦地滑落。卫兵用力拉开那扇粗糙厚实的木门。囚笼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一个狭小的气孔透进几缕奄奄一息的夕阳光线,勉强勾勒出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那人穿着质地华贵却已布满污渍和破损的深紫色裙装,金色的长发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的下巴。

“抬起头来!”将军的声音在狭小的囚笼里回荡,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囚犯没有任何反应,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抬起头,莉莲·冯·瓦尔斯坦!”将军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戾气,“别考验我的耐心!”

那个名字——莉莲——像一道无声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我的脑海中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瞬间一片昏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一定是某种残酷的巧合,一个噩梦般的玩笑!我的双腿僵硬得像两根石柱,无法挪动分毫,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

仿佛被将军的呵斥惊动,又或许是感受到了我那道几乎要烧穿她的目光,囚笼角落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金发向两边滑落。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碎裂。

那张脸……

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午夜梦回时、被火焰和鲜血吞噬前最后一刻的脸!那张在家族肖像画上永远温柔浅笑着的脸!那张在我七年来每一个孤独恐惧的夜晚,成为唯一慰藉和永恒伤疤的脸!

姐姐!索菲亚!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刺穿!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视野边缘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空气却卡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怪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木栅栏上,剧烈的撞击感才勉强拉回一丝即将崩溃的神智。

不!冷静!艾丽莎!她死了!七年前,在蓝铃花盛开的那个春天,她和你所有的亲人一起,在那场冲天大火和冰冷的屠刀下,化作了焦炭和灰烬!你亲眼所见!你亲手埋葬了烧焦的残骸!是幻觉?是敌国卑劣的伪装?还是……某种来自地狱的恶意玩笑?

我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囚笼里,那张酷似索菲亚的脸上,覆盖着一层死寂般的灰败。那双眼睛——天啊,那双眼睛!形状、颜色,甚至眼睫的弧度,都和记忆中的索菲亚分毫不差!然而,此刻它们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她只是漠然地扫过将军那张铁青的脸,然后,那双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般的眼睛,毫无波澜地转向了我。

就在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那一刹那,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在那片死寂的虚无中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不留痕迹。

“认识吗?”德蒙特将军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囚笼内几乎令人崩溃的寂静,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我和囚犯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探究,像要剥开我们灵魂的表皮。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口腔里弥漫的血腥味带着铁锈的咸涩。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挤得无比艰难。“将军……这……这不可能。”声音嘶哑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的姐姐索菲亚……七年前……在埃文斯堡……就死了。和我的家人一起。”

“哦?”将军拖长了语调,那眼神里的审视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锐利,像淬了毒的针,“那这位瓦尔斯坦公国的莉莲公主,和你记忆中的亡姐,倒是……惊人的相似。”他微微俯身,靠近囚笼的木栅栏,阴影笼罩着那张酷似索菲亚的脸,“公主殿下,您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关于您的身份?或者……关于您为何与我王国英勇牺牲的埃文斯堡男爵之女,如此……神似?”

囚笼里没有任何回应。莉莲公主——或者说,那个顶着索菲亚面容的幽灵——再次垂下眼帘,长长的金色睫毛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她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要融入那片永恒的黑暗,彻底隔绝外界的一切。只有她放在膝盖上、紧紧交握的双手,指关节用力到泛出死一般的青白,才泄露了一丝无法完全压抑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紧绷。

接下来几天,审讯如同酷刑般轮番上演。

情报总管的鹰犬们来了又去,带着各种精巧或粗陋的刑具,用尽威逼利诱之能事。他们咆哮,他们恐吓,他们用烧红的烙铁在她眼前晃动,用沾满盐水的皮鞭抽打她旁边的木桩制造刺耳的声响。那个被称作“血指”的审讯官,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沾血留下的暗红污渍,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着那张酷似索菲亚的脸喷洒恶毒的唾沫星子:“说话!贱人!瓦尔斯坦的母狗!说出你们的布防图!说出‘黑鸦’是谁!”

回应他的,只有令人心悸的沉默。莉莲公主始终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仿佛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蜡像。唯有那紧握到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泄露着内心正承受着何等恐怖的风暴。

德蒙特将军也亲自来过几次。他不再咆哮,只是用一种冰冷的、评估物品价值的眼神长久地审视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骼深处。他低沉的声音在囚笼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公主殿下,您的沉默毫无意义。说出我们想要的,您可以保留尊严,甚至……可能活下去。继续顽抗,等待您的只有绞架和乌鸦。”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暗示,“或者……让艾丽莎军医来和您谈谈?毕竟,您和她……如此有‘缘分’?”

当将军提到我的名字时,我清晰地看到,莉莲公主那一直如同凝固湖面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那微小的颤动,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翻涌的心湖,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疑虑。将军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钩子。

我成了他们新的、也是最后的“工具”。被要求一次次地进入囚笼,以治疗她手腕上被镣铐磨破的轻微伤口为名,近距离观察她,尝试和她说话。每一次踏入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牢笼,靠近那张熟悉到令我心碎的脸庞,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药箱,用镊子夹起蘸满消毒药水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腕间那圈暗红的瘀痕和细微的破口。冰凉的药水触碰到皮肤,她的手腕在我的指下猛地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我屏住呼吸,感受着她皮肤下脉搏微弱却急促的跳动。

“疼吗?”我的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平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没有回答。只有她略显紊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我们之间。

我尝试着提起埃文斯堡,提起春天里开满山坡的蓝铃花,提起庄园后面那条清澈冰冷的小溪。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喉咙,也灼烧着我的记忆。我仔细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肌肉抽动,眼神里每一缕难以捕捉的情绪变化。

毫无反应。她像一堵密不透风的石墙,将所有的试探和回忆都隔绝在外。只有在我提到“父亲”这个词时,她那搁在膝盖上的、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挫败感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难道真的只是巧合?一个残忍的、令人心碎的巧合?这张脸,这双眼睛,这沉默的姿态……难道只是命运无情的嘲弄?我疲惫地收拾着药箱,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囚笼。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我转身,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木门时,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极其轻微地,从身后传来。

我的动作瞬间凝固,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

是……错觉?

我猛地回头。

囚笼的角落里,莉莲公主依旧低垂着头,凌乱的金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但她的嘴唇,那两片苍白干裂的唇瓣,极其微弱地、如同蝴蝶振翅般翕动着。没有声音发出,但那口型……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个疯狂的、不可能的念头攫住了我。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她,面对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嘴唇颤抖着,用一种近乎耳语、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勉强听到的微弱气声,轻轻地哼唱起来。

那是索菲亚的歌。只属于我们姐妹的歌。

在埃文斯堡庄园,在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雷雨之夜,在父亲严厉训斥后的委屈时刻,姐姐索菲亚总会爬上我的小床,用她温暖的手臂环抱着我,轻轻地、温柔地哼唱起这首摇篮曲。没有歌词,只有一段简单、舒缓、带着抚慰魔力的旋律。那是黑暗中最安全的港湾,是恐惧消散的咒语。那旋律早已刻入我的骨髓,融入我的血液。

“嗯……嗯嗯……”

破碎、沙哑、走调得厉害的哼唱,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从我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切割着我的喉咙,也切割着七年来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我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还是仅仅在脑海中绝望地回响。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囚笼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我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哼唱在浑浊的空气里艰难地漂浮,随时会消散。

突然!

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仿佛骨骼断裂般的摩擦声!是铁链被猛地绷紧、镣铐撞击木桩的声音!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转过身!

莉莲公主——或者说,那个囚徒——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蜷缩的姿态,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扑到了囚笼的木栅栏边!那双空洞了数日的眼睛,此刻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赤红一片,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乱、痛苦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她的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木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的嘴唇疯狂地翕动,无声地开合着,像一条离水的鱼。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出来!

“啊……啊……”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不成人声的气音,挣扎着,拼命地想要冲破某种无形的枷锁。

终于,一个极度扭曲、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的声音,带着血沫的腥气,如同濒死的野兽般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

“知……知更鸟……”

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痛苦地弓起,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但那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永远……守护……”

她大口喘息着,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蓝铃花……”

“知更鸟永远守护蓝铃花……”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粉碎!

我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脑。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坚硬的泥土和碎石硌着膝盖,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剧痛万分之一!

“知更鸟永远守护蓝铃花……”

那是只属于我们姐妹的暗语!是索菲亚在每一个我需要她的时候,偷偷塞给我的小纸条上必然写下的开头!是我们在偌大庄园里玩捉迷藏时,她藏在树洞里指引我方向的密语!是父亲的书房外,我们交换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时的无声誓言!是七年前那场血腥屠杀前夜,她溜进我房间,把一小包她偷偷攒下的、父亲禁止我吃的蜜饯塞给我时,在我耳边用气声飞快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艾莉,无论发生什么,知更鸟永远守护蓝铃花!”

这七个字!这七个字是烙在我们灵魂上的印记!是只有索菲亚和我才知道的、无法复制的灵魂密码!绝无可能被外人知晓!

囚笼里,那个酷似索菲亚的囚徒,在吐出这七个字后,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点烛火。她紧抓着木栅栏的手无力地松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沿着粗糙的木柱缓缓滑落,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死死地向上望着我,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有痛彻心扉的悲伤,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燃烧一切的急切,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的托付。

是她!真的是她!

索菲亚!我的姐姐!她还活着!

巨大的、排山倒海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线!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开这该死的囚笼,紧紧抱住她失而复得的亲人!七年!整整七年地狱般的思念和痛苦,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然而,紧随狂喜而来的,是比北境寒风更加刺骨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她现在是敌国的公主!是王国最高等级的俘虏!德蒙特将军冷酷的眼神,情报总管克罗夫特那些鹰犬残忍的手段,还有将军那句意味深长的“让艾丽莎军医来谈谈”……无数危险的碎片瞬间在脑海中拼凑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案!

他们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他们利用我!他们把我当成撬开她嘴巴的最后一把钥匙!而现在……这把钥匙转动了!他们听到了吗?刚才那沙哑的嘶喊?

我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囚笼门口,那两个如铁塔般矗立的卫兵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毫无察觉。囚笼深处足够昏暗,我的哼唱也足够微弱,她最后的嘶喊更是沙哑破碎……或许……或许没有被听见?

一丝极其渺茫的希望在冰冷的恐惧深渊中挣扎着升起。不能!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否则索菲亚……姐姐她……必死无疑!

我强迫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挣扎着站起来,膝盖处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我踉跄着上前一步,靠近木栅栏,嘴唇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扑上去的冲动。我死死地抓住粗糙的木柱,指甲几乎要折断,指关节同样泛出青白。我看着她瘫软在地的身影,看着她那双依旧死死盯着我的、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

我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的嘴唇,对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别怕……等我……”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清了。我只看到,在她那双赤红的、几乎被泪水淹没的眼睛里,那翻腾的恐惧和绝望深处,似乎……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像风中残烛最后一点摇曳的火苗。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如同幻觉。

我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她一眼,害怕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囚笼,撞开木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外面浑浊的空气里。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经消失,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吞噬了整个营地。夜风冰冷刺骨,吹在我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

我没有回头。身后沉重的木门关闭、铁链重新缠绕锁死的“咔哒”声,如同丧钟,狠狠敲在我的心上。

夜,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军营。营地边缘的篝火在深沉的黑暗中挣扎着,摇曳着,投下扭曲变幻的光影,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风在木栅栏和帐篷绳索间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是无数亡魂在旷野上低泣。

我蜷缩在分配给军医的、狭小冰冷的单人帐篷里,背脊紧紧贴着粗粝的帆布,仿佛能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一丝支撑。外面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每一次踏过,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每一次铠甲摩擦的轻微声响,每一次口令的低沉呼喝,都让我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

“知更鸟永远守护蓝铃花……”

姐姐索菲亚那双赤红的、燃烧着绝望与托付的眼睛,反复在我紧闭的眼前晃动,如同烙印般灼烧着我的灵魂。七年!整整七年!她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在敌国成为公主?埃文斯堡的血案……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父亲、母亲、小卢克……那些烧焦的残骸……难道……难道不是意外?难道不是传言中流窜的叛军强盗所为?

一个冰冷的、带着剧毒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刺入我的脑海——克罗夫特。情报总管克罗夫特。德蒙特将军提到他时的眼神,他手下那些如同鬣狗般的审讯官……还有将军那句意有所指的“让艾丽莎军医来谈谈”……

混乱的思绪如同无数疯狂的毒蛇,在我的脑海中撕咬纠缠。恐惧、愤怒、狂喜、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焚毁。唯一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我濒临崩溃的意识:救她!不惜一切代价!带她离开这个地狱!然后……找到真相!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终于,帐篷外巡逻卫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营地彻底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风声依旧呜咽。我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一丝犹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悄无声息地坐起,在绝对的黑暗中摸索。冰冷的玻璃瓶触碰到指尖,里面是足以瞬间放倒一头壮硕战马的强力麻醉剂——作为首席军医,我有权限调配这种危险的药剂。我将几个小瓶塞进贴身皮甲的内袋,冰冷的瓶身贴着滚烫的皮肤。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也被我小心地藏在靴筒里。最后,我拿起一件深灰色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旧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紧紧裹住。

掀开帐篷一角,冰冷刺骨的夜风瞬间灌入,让我打了个寒噤。我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紧贴着帐篷的阴影移动,每一次落脚都轻如羽毛,踩在松软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密集的战鼓,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强迫自己放慢呼吸,将所有的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黑暗中最微小的动静。

囚营的轮廓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木栅栏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两个守卫的身影如同模糊的石雕,矗立在囚笼入口两侧,厚重的头盔下,只能看到一点黯淡的反光。其中一个似乎有些困倦,身体微微倚靠着栅栏。

机会!

我屏住呼吸,从阴影最浓重的侧后方,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贴近。麻醉剂冰凉的液体在瓶中晃动。距离足够近了,我甚至能听到那个倚靠着栅栏的守卫发出轻微的鼾声。另一个守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就在他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的瞬间!我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般暴起!从斗篷下闪电般探出手,沾满强力麻醉剂的厚布精准地、死死地捂住了那个惊醒守卫的口鼻!另一只手同时挥出,将另一块药布狠狠按在因惊醒而微微动弹的另一个守卫脸上!

“唔……!”

两声极其短促、沉闷的呜咽被厚重的药布死死堵住。惊恐的挣扎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药效发作得极其迅猛。他们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倒下去。我迅速将他们沉重的身体拖入旁边更深的阴影里,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破口而出。手指颤抖着摸向守卫腰间的钥匙串,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我一把扯下,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瞬间僵住,血液几乎凝固,侧耳倾听了数秒,确认除了风声并无其他动静,才稍稍松了口气。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铁链滑落的哗啦声,此刻听来如同惊雷。我猛地拉开沉重的木门。

囚笼内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带着绝望的气息。

“索菲亚!”我压低了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急切,摸索着冲进去。

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在门开的瞬间猛地一震,抬起了头。黑暗中,那双熟悉的眼睛反射着门口透入的微弱天光,里面不再是死寂的虚无,而是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混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光芒!

“艾……艾莉?”一个破碎的、带着巨大不确定的哽咽声响起。

是我!是我的小艾莉!这声音……这呼唤……是她!真的是她!

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备,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我扑过去,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冰冷而单薄,在我的拥抱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这七年的分离、痛苦和思念都揉进骨血里!她的手臂也僵硬地、迟疑地环上我的后背,越收越紧,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

“是我!是我!索菲亚!我的姐姐!”我泣不成声,脸埋在她带着尘土和淡淡血腥味的颈窝,“别怕!我来了!我带你走!离开这里!”

没有时间了!每一秒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强迫自己松开她,双手捧住她冰冷的脸颊,在黑暗中努力看清她的轮廓。“走!我们必须马上走!”我摸索着,将带来的另一件深色斗篷飞快地裹在她身上,拉起兜帽,遮住那头在黑暗中依然显眼的金发。

我紧紧攥住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我们像两只受惊的野兔,冲出囚笼,融入外面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营地死寂得可怕,只有风声呜咽。我拉着她,凭着对营地布局的熟悉,专挑最偏僻、巡逻最稀疏的路线,在帐篷的阴影、辎重车辆的夹缝、甚至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面快速穿行。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冰冷的碎石和纠缠的枯草。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远处传来的模糊声响,都让我们的心脏提到嗓子眼。索菲亚紧紧跟在我身后,她的呼吸急促而凌乱,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那只被我紧握的手,却传递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力量。

终于,营地边缘那高大的、由削尖木桩构成的栅栏在望!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只要翻过这道栅栏,外面就是广袤的、黑暗笼罩的森林,是自由!

我们加快脚步,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道象征着生路的屏障!

就在距离栅栏还有最后十几步,我们冲进一片被巨大哨塔阴影笼罩的空地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警哨声,如同地狱恶鬼的尖啸,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紧接着,是纷乱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士兵粗野的呼喝声,如同沸腾的油锅,瞬间从营地的各个方向炸开!

“有犯人逃跑!”

“在那边!哨塔方向!”

“围住他们!放箭!”

无数火把猛地亮起!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无数只恶魔之眼!刺目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我们赖以藏身的阴影,将我们两人暴露在惨白的光圈之下!如同舞台中央等待审判的囚徒!

完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浇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将索菲亚往旁边一堆散乱的木桶后面狠狠一推!“躲起来!”我嘶声喊道,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形。

然而,晚了!

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从侧后方的黑暗中疾射而来!不是一支,而是数支!冰冷的、带着致命杀意的弩箭!

“不——!”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被我推向木桶后的索菲亚——我的姐姐——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像扑火的飞蛾,迎着那致命的箭矢,猛地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撞在我的身上!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撞得向后踉跄,直直跌向身后冰冷湍急的护营河!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血肉被锐器穿透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向后倒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小腿。我的眼睛,在惊恐的泪水中,清晰地看到——

一支漆黑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从索菲亚的后心穿透而出!箭尖带着温热的、刺目的猩红,在跳跃的火把光芒下,反射着妖异的光泽!

她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一扑,脸上所有的表情——痛苦、恐惧、急切——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了,然后被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解脱般的平静所取代。那双曾经空洞、后来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深深地望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片沉静的、温柔的……告别。

“姐——!”我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凄厉嚎叫,泪水模糊了一切。

她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向前倾倒。就在她即将扑入我怀中的前一刻,她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猛地抬起那只没有被我抓住的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狠狠地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细小物件,塞进了我因惊骇而摊开的手掌里!

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大量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染红了她苍白的下巴和衣襟。一个极度微弱、带着血沫气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灵魂深处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

“克罗夫特……凶手……是……克罗夫特……”

她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重重地向前栽倒。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腰际。索菲亚的身体,带着那支穿透心脏的恐怖弩箭,无力地滑入湍急的河水之中,被浑浊的水流迅速卷走、吞噬,只留下一片刺目的猩红在水面晕染开来,如同盛开的、绝望的血莲。

“抓住她!别让另一个跑了!”岸上,士兵的咆哮如同惊雷。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腰际,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骨髓,却远不及心中那被撕裂、被碾碎的剧痛万分之一!索菲亚的身体,带着那支恐怖贯穿的弩箭,被浑浊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如同一片凋零的落叶,瞬间消失在黑暗的水面之下。唯有那片迅速晕染开来的猩红,像一只巨大的、狰狞的血眼,在跳跃的火光下死死地瞪视着我,无声地控诉着这世间最残忍的别离!

“抓住她!别让另一个跑了!”岸上,士兵的咆哮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无数沉重的脚步声正疯狂地逼近水边,火把的光芒将水面映照得如同炼狱。

求生的本能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挣扎,压倒了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灭顶悲恸。我猛地一个激灵,索菲亚最后塞入我手中的那个冰冷坚硬的物件,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硌着我的掌心!克罗夫特!她最后的话语如同带血的诅咒,在我脑海中疯狂回响!

不能死!艾丽莎!你不能死在这里!为了索菲亚!为了那血海深仇!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河水夹杂着血腥味呛入鼻腔。借着向后跌倒的势头,我拼尽全力向更深的河心一蹬!身体如同沉重的石块,瞬间被冰冷的激流吞没!黑暗、浑浊、刺骨的寒冷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湍急的水流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我的身体,试图将我拖入河底永恒的黑暗。

我死死咬住牙关,屏住呼吸,顺着水势拼命向下游方向潜去。岸上的喧嚣、火光的晃动、士兵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和下水搜寻的扑通声,都被厚重的河水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肺里的空气在飞速消耗,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火烧火燎地疼痛。意识在冰冷和缺氧中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

索菲亚最后凝望我的眼神,那带着解脱和告别的平静,那支穿透她心脏的漆黑弩箭,还有掌心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闪现,支撑着我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肺叶即将炸裂的极限时刻,前方水流的冲击力似乎减弱了一些。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向上浮去。

哗啦!

头颅猛地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灌入灼痛的肺部,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河水混合着泪水从脸上滑落。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营地方向隐约的火光。我已经被冲到了远离营地的下游河段,岸边是茂密漆黑的森林。

求生的欲望驱使着我,用冻得几乎麻木的手脚,拼命划水,挣扎着爬上了泥泞湿滑的河岸。冰冷的夜风瞬间穿透湿透的衣物,带走最后一丝温度,让我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我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气。

劫后余生的短暂庆幸,瞬间被巨大的、无法填补的悲痛和仇恨所淹没。索菲亚……姐姐……冰冷的河水……刺目的血红……克罗夫特!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猛地摊开一直死死紧握的、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

借着远处营地极其微弱的光线,我看到掌心静静躺着的,是一枚金属徽章。它只有半枚!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掰断。它冰冷、沉重,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已经变得粘稠暗红的、索菲亚的血迹。

我用颤抖的手指,用力擦去那血污和淤泥。

徽章露出了它的真容。虽然只有一半,但那熟悉的纹样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交叉的剑与鸢尾花,环绕着古老的家族箴言的开头字母……这是埃文斯堡男爵领的徽记!是我父亲的家徽!是索菲亚和我从小佩戴在胸前、象征着家族荣耀与守护的标记!

这半枚染血的徽章,是索菲亚用生命传递的最后证物!是她对克罗夫特指控的血证!

“克罗夫特……凶手……是……克罗夫特……”

姐姐最后那微弱带血的声音,连同这半枚冰冷的徽章,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点燃了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之火!冰冷的泪水混合着泥水和血水,无声地滚落。我死死攥紧这半枚徽章,断裂的边缘深深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仇恨的万分之一。

我不能留在这里。追兵随时可能顺流而下。克罗夫特……那个隐藏在王国阴影深处的恶魔……必须付出代价!

我用尽力气撑起冻僵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扑向身后那如同巨兽般蛰伏的、黑暗无边的森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为了索菲亚!为了埃文斯堡的血仇!

三天后。黎明前的至暗时刻。

王都巨大的城门在浓重的晨雾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厚重的橡木城门尚未开启,只有供单人通行的小侧门敞开着。我裹着一件从废弃农舍里顺来的、沾满泥污的粗布斗篷,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疲惫不堪、沾满尘土的脸。几天的亡命奔逃,依靠着对野外和草药的熟悉才勉强活下来,此刻的我,形如乞丐,混在一群等待入城贩卖农产品的乡下人中间,毫不起眼。

掌心紧紧攥着那半枚冰冷的、边缘几乎要嵌入血肉的家徽。索菲亚的血早已干涸,变成一种暗沉的褐色,如同永不愈合的伤疤。

城门守卫例行公事地检查着入城者的箩筐和行囊,打着哈欠,态度散漫。轮到我了。守卫不耐烦地用长矛杆捅了捅我破旧的包裹。

“干什么的?”

“投奔亲戚……大人。”我刻意将声音压得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

守卫嫌弃地挥挥手:“晦气,快滚进去!”

我低着头,快步穿过阴冷潮湿的城门甬道。王都的空气混杂着各种气味——烤面包的麦香、马匹的骚臭、垃圾的腐败、还有清晨河水的湿气。街道空旷而安静,只有零星早起的人影。我熟门熟路地穿过蛛网般的小巷,避开了巡逻的卫兵,目标明确——圣安瑟姆大教堂附属的停尸房。这里远离喧嚣的街区,阴冷僻静,通常用于暂时存放无人认领或身份特殊的尸体。以敌国公主的身份,索菲亚的遗体很可能被运回王都,暂时安置在这里。

教堂后方的石砌小楼散发着死亡特有的、混合着石灰和某种消毒药水的冰冷气息。沉重的橡木大门虚掩着。我闪身而入,浓烈的防腐药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尸臭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狭小的窗户透进熹微的晨光。冰冷的石台上,覆盖着粗糙白布的尸体轮廓隐约可见。

一个佝偻着背、睡眼惺忪的老看守正坐在角落的小凳上打盹。我悄无声息地靠近,将一小瓶浓缩的安神药水迅速凑到他鼻子下方。他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即头一歪,彻底昏睡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和悲伤,开始在冰冷的石台间快速搜寻。大部分白布下的尸体都显得干瘪或浮肿。终于,在靠墙的一张稍显干净的石台上,我看到了一个不同的轮廓——身形纤细,覆盖的白布质地也似乎更好一些。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布料,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索菲亚……姐姐……冰冷的河水……刺目的血红……我闭上眼,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醒。再次伸出手,猛地掀开了白布!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白布之下,正是那张曾让我魂牵梦绕、如今却只剩下死寂灰白的脸。莉莲公主——我的姐姐索菲亚。她的面容经过简单的清理,依旧美丽,却毫无生气。浓密的金色睫毛覆盖着眼睑,如同沉睡的洋娃娃。那身华贵的紫色囚裙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素净的白色亚麻裹尸衣。

她的胸口,那支致命的弩箭已经被拔出,留下一个被粗糙缝合的、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但这并不是此刻攫住我全部心神的地方。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她的右耳后!

那个位置!那个本该存在的、如同小小花瓣般的浅褐色胎记!那个从我记事起就存在的、索菲亚独有的印记!那个在埃文斯堡庄园,我无数次在阳光下、在烛火旁偷偷抚摸过的印记!

此刻……一片光滑!

苍白,细腻,如同从未沾染过任何瑕疵的初雪!什么都没有!

嗡——!

仿佛有无数只毒蜂瞬间钻进我的大脑,疯狂地嗡鸣!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猛地扑回石台边,像是要证明自己眼瞎了一般,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拂开她耳后那冰冷的金色发丝!指甲甚至无意识地刮过那冰冷的皮肤!

光滑!一片令人绝望的、光滑的空白!

幻觉?索菲亚临死前那复杂的眼神?那七个字的暗语?那半枚染血的家徽?克罗夫特的名字?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四周全是滑不溜手的、散发着恶意的坚冰!

就在这时,停尸房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被猛地推开!一道强烈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入昏暗的室内,将弥漫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一个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身形高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宫廷总管服饰,胸前的徽章在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的脸笼罩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股如同实质般的、阴冷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冰冷的停尸房!

情报总管,克罗夫特!

他来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知道了什么?!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克罗夫特缓缓迈步走了进来,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他没有看我,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冰冷地扫过停尸房内的一切,最后,落在了我面前石台上,那具耳后光滑一片的尸体上。

他停住了脚步,距离石台只有几步之遥。冰冷的沉默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迅速凝结,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一股刻薄和阴鸷的脸终于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终于落在了我身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艾丽莎军医,”克罗夫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丝绸般滑腻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看来,你对这位……瓦尔斯坦的公主殿下,还真是……念念不忘啊?”

瓦尔斯坦公国,首都斯图加特。

阴云低垂,铅灰色的天幕沉重地压在哥特式尖顶的宫殿群之上,空气湿冷粘稠,仿佛随时会落下冰冷的雨。城市中心广场,此刻已被肃穆的黑色所覆盖。巨大的黑色帷幕悬挂在古老的市政厅外墙上,上面用银线绣着瓦尔斯坦公国的双头鹰徽记。广场四周矗立着同样覆盖黑纱的火炬架,白日里也点燃着苍白的火焰,在阴风中摇曳不定,投下幢幢鬼影。

沉重而缓慢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从城市各处的大教堂传来,如同巨人垂死的叹息,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脏,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悲恸。

广场中央,临时搭建起一座高耸的、覆盖着黑色天鹅绒的灵台。灵台之上,静静安放着一具巨大的水晶棺椁。水晶纯净无瑕,折射着天光与火炬苍白的光焰,使得棺椁内的景象纤毫毕现。

莉莲·冯·瓦尔斯坦公主殿下,身着她生前最受民众爱戴的那套华服——由最上等的银线织锦缎裁成,领口和袖口点缀着无数细小的蓝宝石,如同凝固的星河。她双手交叠在胸前,握着一束早已失去生机的、枯萎的蓝铃花。那头曾经如同阳光般璀璨的金发被精心梳理,宛如流淌的黄金,铺陈在洁白的丝绸枕上。她的面容经过最高明的宫廷殓容师之手,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宁静,苍白得如同最上等的瓷器,唇瓣被点上淡淡的、毫无血色的粉。她静静地躺在水晶的囚笼里,像一尊被供奉的、易碎的神祇雕像,隔绝了生者的哀伤与死者的腐朽。

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潮水。贵族们穿着最隆重的黑色礼服,神情肃穆,眼神低垂。平民百姓则穿着朴素的深色衣服,许多妇人用手帕掩面,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士兵们持戟肃立,头盔下的脸紧绷着,眼神中除了哀伤,更燃烧着一种被压抑的、对敌国的刻骨仇恨。整个广场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巨大而沉重的悲伤,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

“公国最璀璨的明珠陨落了……”

“是被那些背信弃义的王国狗贼杀害的!”

“复仇!我们要为莉莲殿下复仇!”

低沉的、饱含愤怒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如同暗流般涌动。

送葬的队伍极其庞大而缓慢。公国的大公,莉莲的父亲,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在短短数日内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威严老人,穿着沉重的黑色大氅,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支撑着整个公国的脊梁,然而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仿佛脚下不是石板,而是烧红的烙铁。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但那沉寂之下,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足以焚毁世界的滔天怒火。他身后,是公国所有的高阶贵族、将领、主教……队列绵长,沉默如同送葬的河流。

队伍缓缓行至灵台前。大公停下脚步,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水晶棺中那张完美却冰冷的女儿的脸。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广场数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连风声都似乎停滞。

终于,大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他尊贵的腰,对着水晶棺椁,深深地、久久地鞠了一躬。当他再次直起身时,广场上压抑许久的巨大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震天的哭声、祈祷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直冲铅灰色的云霄!

没有人注意到,在广场边缘一座哥特式高塔的狭窄窗口后,一双眼睛正透过冰冷的玻璃,死死地凝视着广场中央那具万众瞩目的水晶棺。

我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出的气息在上面凝结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几天前,我如同惊弓之鸟,靠着对王都隐秘路径的熟悉和那半枚染血徽章带来的最后执念,才九死一生地避开克罗夫特的追捕,利用一条废弃的走私密道,潜逃出王国边境,最终辗转来到这敌国的首都。此刻,我身上穿着偷来的、不合身的侍女旧衣,脸上涂抹着锅灰,混杂在广场边缘悲恸的人群中,渺小如尘埃。

我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穿透水晶棺纯净的壁垒,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棺椁内那具被精心修饰过的遗体上。那张脸……那张与索菲亚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在冰冷水晶的折射下,美得惊心动魄,也假得令人心寒。她耳后那一片刺目的光滑,如同最恶毒的嘲讽,时刻灼烧着我的神经。

我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那具被圣化、被供奉的躯壳。华美的银线织锦,冰冷的蓝宝石,枯萎的蓝铃花……最终,我的目光猛地定住!

在她那被精心梳理、铺散在雪白枕巾上的浓密金发之下,在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后方,靠近发际线边缘的阴影里……

一个点!一个极其细微、如同被最细的绣花针轻轻刺破皮肤留下的小小针孔!

它隐藏在发丝和衣领的阴影交界处,若非我几乎将眼睛贴在玻璃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绝不可能发现!那针孔周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青色痕迹?像某种药物注射后留下的淤痕?

嗡!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停尸房里那光滑耳后的冰冷触感,与眼前这脖颈后的诡异针孔瞬间重叠!一个冰冷到极致、荒谬到极致、却又带着某种可怕合理性的念头,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难道……难道躺在里面的,根本就不是莉莲公主?更不是索菲亚?!

难道那个在囚笼里对我说出暗语、最后为我挡箭而死的“姐姐”……那个被王国认定是敌国公主、被瓦尔斯坦奉为殉国圣女的“莉莲”……只是一个……一个被精心炮制的……替身?!

那索菲亚呢?真正的索菲亚在哪里?!那个七年前在我怀中化为焦炭的姐姐……难道……难道也……

我的目光猛地从水晶棺上移开,如同被烫伤一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剧痛。视线越过广场上悲恸的黑色海洋,越过那具在万众瞩目下散发着圣洁与死亡气息的水晶棺,茫然地投向广场对面——那座巍峨森严、如同巨兽匍匐的大公宫殿深处。

在那重重叠叠的、哥特式尖顶的阴影之下,在那无人知晓的幽深地底,或是守卫最森严的塔楼顶层……

冰冷的营养液在巨大的玻璃柱内无声地荡漾,折射着仪器幽绿的冷光。无数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怪异的藤蔓,缠绕、连接着柱体中央那个悬浮着的、苍白而纤细的身影。

她的面容,与广场水晶棺中的那位“莉莲公主”,如同镜像般别无二致。只是更加消瘦,带着一种病态的、长久沉睡的脆弱感。浓密的金色长发在淡绿色的液体中如同海藻般漂浮。

生命监护仪器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发出微弱而稳定的滴滴声。幽暗的光线勾勒出玻璃柱冰冷的轮廓,也映亮了金属底座上铭刻的一行细小字母:

Project Blueb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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