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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树洞的诉说

许星延每晚都去老槐树的树洞陪陈晚说话。

他知道她父亲酗酒家暴,却不知树洞那头就是隔壁的陈晚。

高考前他偷看了她的志愿,把第一志愿改成她的大学。

领录取通知书那天,陈晚家被警车包围,人消失无踪。

十年后他成为专办家暴案的检官,翻开新卷宗时愣住了。

第二章记忆倒转原来是你

照片上的女人扯开衬衫领口:“法官大人,这道疤够证明吗?”

法庭死寂中,许星延笔尖戳穿了记录本。

“被告,请回答辩方律师的问题。”

雨又下起来了。

细密冰冷的雨丝,带着初春特有的阴郁,无声无息地濡湿了后巷的青石板路。白天阳光晒出的那一点点暖和气,眨眼就被这湿冷驱散得无影无踪。夜色浓稠,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压下来,只有巷子尽头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昏暗的路灯下投下鬼魅般摇曳的暗影。

许星延蜷缩在老槐树巨大的树干后面,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的树皮,湿气透过不算厚实的校服外套,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他微微侧着头,耳朵几乎要嵌进树干上一个拳头大小的黝黑树洞里。雨水顺着头发滑下,滑过太阳穴,滴进脖颈,带来一阵激灵灵的寒战,他却恍若未觉。

树洞里,传来了声音。

压抑的,像小兽受伤后的呜咽,隔着厚厚的木质和喧嚣的雨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次抽噎,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许星延紧绷的心尖上。

“……爸爸……又摔碗了……”树洞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好响……玻璃……碎得到处都是……”

许星延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下意识地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巷子那头,陈晚家那扇熟悉的窗户紧闭着,厚厚的窗帘挡住了里面的一切。可那碗碟碎裂的刺耳声响,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混着男人暴躁模糊的咒骂。他记得有一次,那咒骂声太过凄厉,连巷尾的李奶奶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自家门口,忧心忡忡地朝那个方向张望了很久。

树洞里的啜泣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平复,但很快又被更汹涌的情绪冲垮。“……妈妈……没去捡……这次……她没动……”那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他就……他就踢她!就那样……踢……”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彻底淹没,只剩下绝望的、令人窒息的抽泣。

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窜上许星延的脊背,激得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他猛地直起身,湿透的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树皮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树洞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紧张的、小心翼翼的屏息。

“别怕。”许星延立刻压低声音,把脸凑近那个潮湿的树洞,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和笨拙的安抚,“别怕……我在外面呢。他……他不敢真的……”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同样被校服裹缚住手脚的半大孩子。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冲撞,找不到出口,最终化为更深的无力,沉甸甸地压下来。他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别怕,我在。”

树洞里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星延以为对方已经离开了。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那细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平静,又或者只是一种麻木:“……他喝了太多……自己摔倒了……睡着了。” 接着,是一声几不可闻的、疲惫到极点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谢谢你……还在。”

许星延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一点,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他重新靠回冰冷的树干,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巷子那扇紧闭的窗户里,死寂沉沉。只有老槐树深黑的树洞里,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灵魂惊惶的余温,无声地渗入这湿冷的春夜。

初夏的风带着暖烘烘的气息,慵懒地拂过校园里成排的梧桐,宽大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和新修剪过的泥土味道,还有某种看不见的、名为“高考”的紧张因子在无声弥漫。

许星延靠在教师办公室外的白墙边,目光穿过虚掩的门缝,紧紧锁在靠窗那张堆满资料的桌子上。那是班主任的桌子。此刻,班主任正被几个围过来的学生缠着问问题,背对着门口。

时机稍纵即逝。

他屏住呼吸,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无声地贴着墙壁滑了进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办公室特有的粉笔灰和旧纸张的味道钻入鼻腔,混合着他自己手心渗出的汗意。他像一道影子,迅捷而精准地扑到那张桌子前,手指微微颤抖着,在那一摞厚厚的、贴着班级标签的牛皮纸档案袋里飞快翻找。

高三(二)班。找到了!

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僵,他几乎是粗暴地扯开档案袋的封线,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志愿草表。他飞快地翻动纸张,发出细碎的、在他听来却如同惊雷的哗啦声。目光焦灼地扫过一个个名字——张明,李华,王强……在哪里?在哪里!

“陈晚”。两个娟秀的字迹跳入眼帘。

找到了!就是这张!许星延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迅速扫了一眼她填写的学校——省城那所以法学闻名的重点大学,专业:法学。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掏出早已被汗水濡湿、揉得有些发皱的志愿草表。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表格上第一志愿那一栏,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支笔尖有些秃的铅笔,用尽全力,像要刻进纸里一样,一笔一划地、重重地覆盖掉自己原先填写的校名和专业。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宣告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心。省城,同一所大学。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他不知道自己将来想做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陈晚需要离开,需要去到那个她写在志愿表上、充满希望的地方。而他,要确保自己能跟上去,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继续做那个在树洞外面的人。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自己的表格塞进档案袋,又把陈晚的表格小心地放回原处。手指在合上袋口时,无意间碰到了另一张表格的边角,他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个名字——“陈晚”,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家庭情况特殊,需重点关注。

那行小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一下他滚烫的心脏。他动作更快了,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将档案袋恢复原状,推回那堆文件里。然后,他像来时一样,贴着墙壁,无声地溜出了办公室。直到重新站在走廊刺眼的阳光下,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瓷砖墙壁,他才敢大口喘息,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一半是尘埃落定的虚脱,一半是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他汗湿的额角,亮得有些晃眼。

七月的日头毒辣得能把柏油马路晒化,空气黏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也蔫蔫地耷拉着,蝉鸣声嘶力竭,一声紧似一声,吵得人心头发慌。

许星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硬邦邦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一角印着省城那所著名大学的鲜红徽记,像一团小小的火焰,在他汗湿的掌心燃烧。录取通知书。他和她的。胸腔里鼓胀着一种近乎眩晕的喜悦和急迫,脚步快得像要飞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陈晚看到两份一模一样通知书时的表情——那双总是带着点怯生生雾气的眼睛,会亮起来吗?会像树洞里偶尔传来她讲起学校趣事时那样,漾开一点点清澈的笑意吗?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别怕,你看,我们还能一起走很远很远的路。

巷子深处,他家那扇熟悉的院门越来越近。然而,就在目光越过自家低矮的院墙,习惯性地投向隔壁陈家小院时,许星延的脚步像是骤然踏入了冰冷的泥沼,猛地钉死在滚烫的地面上。

不是错觉。

刺眼的红蓝色光芒,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撕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在陈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和灰扑扑的墙壁上疯狂地旋转、跳跃。两辆警车,像两只沉默而冰冷的钢铁巨兽,堵死了狭窄的巷口。穿着深蓝制服的警察身影在院门口晃动,神情凝重。四周,巷子里平时难得露面的邻居们都出来了,三三两两地聚在稍远的地方,伸长脖子,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声音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不安的声浪。

“……唉哟,造孽啊……”

“……早该报警了……”

“……那孩子呢?看见了吗?”

“……没瞧见,光看见担架抬出来一个,盖着白布……”

“盖着白布”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进许星延的耳膜。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的雪花点覆盖,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从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滚烫的、积着灰尘的地面上。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邻居的议论,警察维持秩序的声音,刺耳的警笛,甚至那要命的蝉鸣,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世界陡然失声,只剩下视觉里那片疯狂旋转的红蓝光,还有那扇洞开的、像一张绝望大嘴的陈家院门。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踉跄地向前冲了几步,却被一条横在面前的警戒线拦住了去路。黄色的塑料带子,在阳光下是那么刺眼。

“干什么的!退后!”一个警察严厉的声音穿透了他耳中的嗡鸣。

许星延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茫然地越过警察的肩膀,死死盯着那个黑洞洞的门口。担架……盖着白布……

陈晚呢?

他的目光疯狂地在混乱的院子里扫视,在警察的身影间搜寻。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一个穿着居委会马甲的大妈被警察询问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那丫头?没见着啊……昨晚动静那么大,今早……今早好像就没见她出门上学……”

嗡鸣声彻底淹没了许星延的意识。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唯一支撑他没有倒下去的,是手中那份掉落在地的通知书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他麻木的掌心。那封承载着两个人未来的信笺,此刻躺在肮脏的尘土里,被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像一张褪色的、被遗弃的废纸。

巷子里的热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扑在他的裤脚上。那棵老槐树巨大的树冠沉默地投下浓重的阴影,树洞幽深,仿佛一张无声质问的嘴。蝉鸣声又尖锐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像无数把细小的锉刀,在反复刮擦着他空荡荡的心壁。

第三章兜兜转转找到你

十年光阴,足以把一条青石板小巷碾成宽阔的柏油马路,把少年单薄的身形淬炼成一种沉稳冷硬的线条。市检察院大楼,高耸,冰冷,沉默地矗立在城市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像一块巨大的、没有温度的金属墓碑。

许星延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深蓝色的检察官制服一丝不苟地贴合着他挺直的肩背,胸前的检徽在顶灯下泛着冷冽的银光。他微微低着头,眉宇间是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锐利和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那是无数次在卷宗的字里行间、在法庭的唇枪舌剑中磨砺出的锋芒。桌面上堆叠着几摞厚厚的卷宗,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许检,这是刚分过来的新案,张建军涉嫌长期家暴致妻子重伤案,社会关注度高,上面要求尽快形成初步意见。”年轻的助理检察官将一份崭新的卷宗轻轻放在他面前最显眼的位置。

“嗯,放着。”许星延头也没抬,目光仍凝在手中另一份案情的细节上,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助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关上门,带上了厚重的实木门。

办公室里恢复了那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嘶鸣。许星延放下手中的笔,捏了捏有些发酸的眉心,视线终于落在那份新卷宗上。深蓝色的硬质封面,印着规整的宋体字——“张建军涉嫌故意伤害案”。

他面无表情地翻开封面,手指带着职业性的熟练。首先是案情摘要,冰冷的文字叙述着丈夫张建军在长达数年的婚姻中,多次酗酒后对妻子实施暴力,手段残忍。最近一次升级,导致妻子李秀梅(化名)肋骨骨折、脾脏破裂、颅内出血,经抢救脱离生命危险,但落下终身残疾……典型的,令人作呕的恶性家暴循环。

许星延的目光毫无波澜地扫过这些字句,十年间,这样的案情他看得太多,早已筑起一道坚固的、用以隔绝情绪洪流的堤坝。他继续向后翻,例行公事地查看证人证言、伤情鉴定报告……直到,他的手指翻到一页附在后面的材料——一份律师提交的补充证据清单及情况说明。

文件抬头,是委托代理律师的信息栏。

目光触及那个名字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十年间精心构筑的堤坝,在他坚冰般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委托人:李秀梅(化名)

代理律师:陈晚

律师事务所:正诚律师事务所

陈晚。

两个简单的汉字,像两枚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许星延的视网膜,瞬间燎原起一片带着剧痛和眩晕的空白。他握着卷宗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骇人的青白色,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纸张捏碎。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迅速蔓延至手臂,然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进心脏。十年。整整十年。这个名字像一个被时光强行按进深海的漂流瓶,早已沉入记忆最黑暗的淤泥。他以为它早已锈蚀、碎裂,被遗忘彻底分解。可此刻,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带着蛮横的姿态,从卷宗冰冷的纸张上浮了出来,带着足以掀翻一切的力量。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的空调冷气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那突如其来的、几乎要撕裂胸腔的窒息感。眼前熟悉的办公桌、文件、电脑屏幕都开始旋转、扭曲、变形。卷宗上那两个字——“陈晚”,却像被烙铁烫过一般,异常清晰、灼热地烙印在他的视野里,挥之不去。

窗外的城市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无声运转,车流如织,人潮涌动。而在这间代表着秩序与威严的办公室里,时间仿佛在“陈晚”这个名字浮现的刹那,轰然倒流,又骤然停滞。许星延僵坐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雕塑,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死死攥着卷宗、青筋暴起的手,泄露着内心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

市中级法院第三刑事审判庭。巨大的国徽高悬于深色木质审判席上方,威严而肃穆。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木头和一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味。旁听席上坐满了人,媒体区的闪光灯偶尔亮起,捕捉着法庭内凝重的气氛。

被告席上,张建军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灰色外套,头发油腻地耷拉着,眼神浑浊地四处乱瞟,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烦躁和戾气。他的辩护律师,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做着辩护陈词,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搅浑水的不耐烦:

“……审判长,各位陪审员,关于我当事人与李秀梅女士之间是否存在长期、持续的暴力行为,控方所提出的证据链条存在重大瑕疵!仅凭李女士单方面的指控和一些陈旧、来源不明的伤痕照片,根本无法形成有效证明!这完全有可能是李女士自己不慎摔伤,或者……或者与他人发生冲突所致!控方这是在滥用‘家暴’概念,对我当事人进行有罪推定!我们坚持认为,指控不成立!”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赶什么不存在的苍蝇,语气咄咄逼人,试图将水彻底搅浑。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不满的议论声。审判长微微蹙眉,敲了一下法槌:“肃静!”

就在这短暂的肃静间隙,一个身影从原告律师席上站了起来。

许星延的目光,从辩护律师身上移开,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瞬间牢牢钉在那个起身的身影上。

是她。

陈晚。

十年光阴并未完全磨灭记忆中的轮廓,反而像是用更深的刻刀重新雕琢过。昔日的单薄怯懦被一种坚韧的骨架支撑起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职业套装,勾勒出干练而清瘦的身形。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略显冷硬的侧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树洞那头惊惶的雾气,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深湖,幽邃得望不见底。

她站起来,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从容。她没有立刻开口反驳辩护律师那荒谬的指控,只是微微侧过身,面向审判席和陪审团,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目光掠过被告席上张建军那张写满暴躁和侥幸的脸时,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最后,她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极其短暂地擦过了公诉席。

许星延的呼吸骤然一窒。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十年的尘埃与生死,隔着国徽下冰冷肃穆的法庭空气,那道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足零点一秒。没有惊讶,没有探寻,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那眼神,冷得像手术刀锋上反射的寒光,精准地掠过,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仿佛他只是这法庭上一个普通的背景板——一个叫“检察官”的背景板。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许星延的脊椎迅速爬升。十年寻找,十年等待,无数个深夜对着树洞方向无声的诘问……换来的,就是这零点一秒的、彻底的、冰冷的漠视。

陈晚已经转向审判长,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法庭,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审判长,针对辩方律师对我当事人陈述真实性的无端质疑,我方申请补充出示一项关键证据。”

她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被告席上的张建军,那眼神锐利如刀锋,终于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审视。张建军被她看得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眼神更加慌乱。

在全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陈晚抬起手,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她的手指,落在自己衬衫最上方那颗紧扣的纽扣上。

同一屋檐下许星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神经。

第四章消失的十年

“嗤啦——”

一声布料被用力撕开的脆响,在死寂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陈晚猛地扯开了自己左侧的衬衫衣领!用力之大,连带着肩部的缝线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深色的职业套装下,露出一段纤细而苍白的脖颈和一小片肩膀的肌肤。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她暴露出的那片肌肤上——就在那纤细锁骨下方几寸的位置,一道狰狞的疤痕盘踞在那里。那绝不是普通的伤痕。它像一条粗壮扭曲的、暗红色的蜈蚣,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边缘凸起,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增生和挛缩状态。疤痕的长度、深度和那野蛮愈合后留下的丑陋形态,无声地诉说着当初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惨烈。它像一道无法磨灭的诅咒,烙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旁听席上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有女记者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滚圆。连见惯风浪的审判长和几位陪审员,脸上也瞬间褪去了血色,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骇然。

法庭里死一样的寂静被这声撕扯彻底打破,又被这狰狞的伤痕震慑得更加死寂。

张建军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被告席上弹起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陈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辩护律师也彻底懵了,张着嘴,呆若木鸡。

陈晚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绝对零度的空间。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肩头那道惊世骇俗的疤痕。她的目光,像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利箭,直直射向魂飞魄散的张建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法庭里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法官大人,”她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这道疤——张建军先生十年前用砸碎的酒瓶,亲手划在他亲生女儿身上的疤——够证明他是什么东西了吗?”

轰——!

许星延的脑子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眼前所有景象——高悬的国徽,深色的审判席,旁听席上惊愕的面孔——都在剧烈地旋转、扭曲、崩塌!只剩下陈晚肩上那道狰狞的、暗红色的疤痕,像烙铁一样,死死地烙印在他骤然缩紧的瞳孔深处!

十年前……警车……盖着白布的担架……消失的陈晚……

原来……原来那白布下抬走的不是她!原来她消失前,竟带着这样一道几乎致命的伤疤!原来她这十年……

一股腥甜的气息猛地冲上喉咙。许星延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紧如刀削。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原本握着一支记录用的黑色签字笔。在陈晚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手不受控制地、猛地向下一压!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他自己听来如同惊雷的脆响。

那支坚硬的黑色签字笔,那支象征着法律秩序与冷静自持的笔,竟被他失控的力道,硬生生地从中戳断!尖锐的塑料断茬刺破了他的掌心皮肤,鲜血瞬间涌出,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落在他面前摊开的、记录着冰冷法律条文的案卷上,迅速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可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与他此刻内心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巨浪相比,渺小得如同尘埃。那暗红的血迹在卷宗上扩散,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花。

“被告!”一个冰冷沉肃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强行劈开了法庭里几乎要凝固的窒息感。

许星延猛地一震,如同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撞上审判长严厉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和压力,正牢牢钉在他脸上。审判长眉头紧锁,再次重重敲下法槌,声音更加冷硬:

“张建军!回答辩方律师的问题!法庭之上,不得沉默!”

许星延这才惊觉,自己刚才那一声无意识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诘问——“被告!”,竟在极度震惊下脱口而出!这完全超出了他作为公诉检察官的职责范围,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愤怒咆哮!

他的失态,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血液似乎瞬间从头顶褪去,又在下一刻汹涌地冲回脸颊,带来一阵难堪的灼烧感。他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自己被笔尖戳破、正在滴血的右手掌心,还有那本被染红了一角的卷宗。那刺目的红,像无声的嘲讽。十年检察官生涯锤炼出的冷静、自持、无懈可击的盔甲,在陈晚扯开衣领、露出伤疤、吐出“亲生女儿”这几个字的瞬间,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再次失控地看向被告席,没有去看张建军那张此刻一定写满惊惶、恐惧和丑陋的脸,更没有勇气去看原告席上那个仿佛用寒冰将自己重新浇筑了一遍的女人。

法庭里死寂无声,所有的目光,审判长的、陪审员的、旁听者的、媒体的,都像无形的探针,集中在他身上。空气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许星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强迫自己松开那只紧握断笔、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无视掌心的刺痛和血迹。他重新抬起头,目光避开了原告席的方向,只投向审判席,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平稳,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仿佛那滴落在卷宗上的不是他的血:

“被告张建军,请回答辩方律师提出的质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法庭,“关于你长期对家庭成员实施暴力的行为,是否存在?”

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了被告席上那个佝偻、颤抖的身影上。这一次,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许星延”的愤怒,只剩下属于“检察官”的、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如同审判席上方高悬的国徽,不带一丝温度。

法庭的死寂被审判长威严的法槌声打破,张建军在铁证和如山压力下,心理高效推进,这个备受瞩目的家暴案以正义的伸张告终。媒体的聚光灯追逐着“铁血女律师陈晚”的名字,但她本人却像十年前一样,再次从公众视野中悄然隐去。

第五章终于找到了

许星延知道,她不会回那个充满噩梦的老巷子。他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甚至有些逾越了检察官的身份边界,最终在一个安静的、以安保严密著称的高档小区物业登记簿上,找到了一个化名登记的车牌号。他认得那串数字,那是他们高考那年,两人对着老槐树许愿时,陈晚随口编的“未来幸运号码”。

深秋的傍晚,银杏叶铺满了小区幽静的道路,像一条金黄的河流。许星延的车停在角落,他靠在车门上,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任由晚风吹拂。他等了很久,久到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终于,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车灯扫过他时,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下。车门打开,陈晚走了下来。她换下了法庭上那身冰冷的职业套装,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外面罩着浅咖色的长款风衣,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整个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却也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那道狰狞的疤痕,被高领毛衣妥帖地掩藏起来。

她关上车门,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望着他。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但少了法庭上那种刻骨的寒意,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许检察官,”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夜风的凉意,“找我,是案子还有未尽事宜?”她刻意强调了“检察官”三个字,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许星延的心被那称呼刺了一下。他掐灭了那支根本没点燃的烟,站直身体,目光坦然地迎向她:“陈晚。”他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坚定,“案子结束了。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陈晚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示意他继续。

“ 十年前,”许星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着寂静的夜,“老槐树洞里,那个每晚对着树洞说话的女孩,她……”他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问出下一句,“她…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它剥离了检察官与律师的身份,剥开了十年的时光与伤痛,直指那个被掩埋在最深处的、属于“许星延”和“树洞女孩”的联结。

陈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扶住了冰凉的车顶,指节微微泛白。镜片后,那汪深湖般的眼底,终于掀起了一丝剧烈的波澜。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一种带着疲惫、却又卸下了一部分重负的语气说:“那个对着树洞说话的傻姑娘,她一直记得……树洞外面,有个更傻的男孩,告诉她‘别怕,我在’。”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却像冰层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透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她活下来了。只是……活得有点累。”

许星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酸涩的手紧紧攥住,眼眶瞬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灼热。十年寻觅,十年等待,十年深埋心底的恐惧和牵挂,在听到她亲口说出“活下来了”的瞬间,终于尘埃落定。那沉重的、压在他灵魂深处的巨石,轰然碎裂。

他向前跨了一步,却又在离她还有半臂距离时停下,克制着汹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活着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被风衣包裹的肩头,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道伤疤,“那个傻男孩……他一直在找她。笨拙地,固执地,用他自己的方式。”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比如,偷改志愿,比如……把自己变成一个专跟家暴犯过不去的检察官。”

陈晚怔住了。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恰好负责了这个案子。她从未想过,他选择这条路,竟是为了她。为了那个消失在雨夜树洞旁的女孩。酸楚和一种迟来的、汹涌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防线。她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许星延……”她再开口时,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终于不再是冰冷的“许检察官”,“你……还是那么傻。”

“嗯,”许星延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柔和释然,“大概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他再次向她靠近,这一次,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缓缓伸出手,动作带着十二万分的珍重和试探,小心翼翼地,轻轻握住了她扶着车顶的那只冰凉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尖甚至在微微颤抖。但他掌心的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缓慢而坚定地传递过去。

陈晚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却没有挣脱。她只是低着头,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那滚烫的泪水,仿佛也融化了她自己心上的坚冰。十年颠沛流离、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寂和冰冷,在这一刻,终于被这迟来的、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温暖,悄然驱散。

晚风依旧带着凉意,吹动金黄的银杏叶在他们身边盘旋飞舞。路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像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港湾。许星延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也更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也握住了两个孤独灵魂跨越漫长时光后,终于重新靠近的证明。

第六章回到最初的地方

一年后的初春,省城那所著名大学的法学院报告厅内座无虚席。一场关于“反家暴立法实践与难点突破”的专题研讨会正在进行。

主讲台上,陈晚一身得体的深蓝色西装套裙,长发优雅地挽起。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而沉稳地传遍大厅,条理分明地剖析着案例,阐述观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但那份曾经的冰冷疏离已被一种沉淀下来的、充满力量的专业光芒所取代。那道伤疤被精致的丝巾巧妙遮掩,如同勋章被珍藏,不再是她唯一的标识。

台下第一排,许星延穿着熨帖的检察官常服,身姿笔挺。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台上那个熠熠生辉的身影,专注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而骄傲的笑意。他的右手放在膝上,掌心那道被断笔刺破留下的淡淡疤痕,早已愈合。

报告结束,掌声雷动。陈晚微微鞠躬致谢。当她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向第一排那个熟悉的位置时,正好撞进许星延含笑的眼眸里。她微微一怔,随即,眼底也漾开一片柔和的涟漪,对着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散场后,人群熙攘。许星延逆着人流,快步走向正在整理讲义的陈晚。

“陈律师,讲得精彩。”他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资料袋。

“许检察官过奖。”陈晚推了推眼镜,唇边带着轻松的笑意,“倒是你,今天没案子?”

“刚结束一个庭审,顺路过来听听‘专家’意见。”许星延语气轻松,目光落在她颈间的丝巾上,带着无声的关切,“累不累?”

陈晚摇摇头:“还好。”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天气真好。要不要……回‘老地方’看看?”

许星延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好!”

车子驶离繁华的市区,开往记忆深处的方向。老巷子早已在旧城改造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规划整齐的社区公园。公园中央,特意保留了一处特别的景观——那棵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的老槐树。它被精心地保护起来,粗壮的树干虬劲沧桑,树冠如盖,在春日暖阳下舒展着嫩绿的新叶。树洞依然在,只是边缘被人工小心地加固过,旁边立着一块小小的、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石碑,沉默地守护着时光的秘密。

树下,新添了两张质朴的木制长椅。

许星延和陈晚并肩坐在长椅上,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新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微风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拂过脸颊,温柔而宁静。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棵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也见证了各自十年风雨的老树。

没有激烈的倾诉,没有刻意的安慰。十年的分离、各自的挣扎、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和漫长的寻找,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春日暖阳、被这亘古沉默的老树、被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温柔地抚平了棱角,沉淀为心底一份厚重而安稳的懂得。

许星延悄悄伸出手,在阳光下,轻轻覆上陈晚放在膝上的手背。她的手不再冰凉,带着阳光的温度。

陈晚低头看了看交叠的手,没有抽回,只是微微侧过头,将头轻轻靠在了许星延宽厚的肩膀上。一个极其自然、又带着无限依赖的动作。

许星延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心中涌起一片巨大的、温暖的酸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然后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拢了拢她颊边被风吹乱的发丝。

阳光正好,树影婆娑。老槐树巨大的树冠无声地舒展着,仿佛一个沉默而慈祥的长者,温柔地庇护着树下终于寻回彼此、共沐暖阳的两个人。

那幽深的树洞,在光影斑驳中,像一只温柔闭合的眼睛,不再诉说苦难,只留下岁月静好的回响。他们失去的时光无法追回,但未来,他们将不再孤单地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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